随笔
王杰希对孙哲平的第一印象是，这人还真有点符合外界的评价，着实是随性。
这话咋一听挺奇怪，而事实是他们这帮子电竞选手人均都有些刻板印象。早些年圈子没大到人尽皆知的时候，曝光也比较低，导致这些印象甚至是按照他们的游戏风格来刻的。
孙哲平也不例外。
同样出道就是当队长的核心，还是新奇的双核，王杰希还在青训营的时候就多注意了一下他，尽管他那时日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同时接过队长之责和核心选手的两条担子。而王杰希的导师林杰则是个从不会在背后说人半点儿不好的老好人，再加之他本人不太爱八卦，不会主动打听，自然对这些非本队职业圈前辈的认知仅限于外界的评价。比如像叶秋——叶修——那时候还留给了王杰希人狠嘴毒教科书的印象，后来年轻的小王队长才在常规赛团战时方士谦和其对喷二十页垃圾话（其中十九页半是方士谦，叶秋负责一句话噎人，然后让方士谦继续单方面输出）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两尊神可能都是狗。
说回孙哲平。那时候外界对他的评价大部分基于他第二赛季的双核配合的抢眼和季后赛的失利，说他有天赋，但是随性得有点随便，过于轻浮狂妄，不懂谦虚和自省，只知道莽着劲儿横冲直撞。
王杰希看了这些评价，没太往心里去，毕竟人品如何并不妨碍孙哲平是位强势的对手。不过这些文字多少留给了他一些印象，直到他真的和人私下接触后，才擦掉了这些模糊的铅笔印，重新写下了自己的所感。
彼时还是第三赛季常规赛，以王杰希的王不留行为核心的全新微草第一次对上百花，并没爆出冷门，于是赛后两队心平气和地一起约夜宵。
——这个没爆出冷门的意思是：变幻莫测天马行空的小魔术师仍然稳坐擂台，而百花双核的繁花血景也不出所料地把王不留行从他的团队中撕咬了出来。
小王队长赛后还在反省这次团队赛的失利，同时思考怎么活跃两队的的气氛，结果隔壁队张佳乐就神秘兮兮凑过来，问，王杰希，我听说你开车很擅长漂移？
所以为什么说刻板印象害人呢，因为有人真的会信，比如张佳乐。
王杰希出道没多久后就有了个特别出圈的传闻，是说他开车很浪，能从出发点一路漂移到目的地，车轮一般不沾地。
实际上这纯属造谣，王杰希在第三赛季的时候还根本不会开车。小王同学出道前的暑假在青训营泡着，出道后虽然成年了，但是队伍四处征战，也没空给他去练，哪来的驾照，这刻板印象摆明了就在描述王不留行开灭绝星辰。
而且说真的，北京的路况也不可能有人浪得起来。
于是大场面选手小魔术师难得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很尴尬，不知道是否应该直说自己没有驾照。结果还没想好怎么妥帖地回答这无厘头的问题，方士谦就从旁边走过来飞起一脚踹向张佳乐，骂道，“也没见您老裤兜藏雷啊！”
孙哲平乐了，瞅着张佳乐跟方士谦在那边菜鸡互啄，抱着手站一旁，说：“张佳乐，你要真想漂移那你自己开呗，反正你车技都是看门狗2里面学来的。”
张佳乐听到后当即踢开方士谦，冲去跟孙哲平拼命。气氛一下子活跃了，不管百花的还是微草的都忙着笑，两队有些之前不熟的人还借此机会聊起了育碧的其他游戏。宅男嘛，打破僵局只需简单地扯上游戏，荣耀现在是工作了多谈不够舒心，那就谈谈别的。只要玩过同一款，那我们就是好兄弟，于是一圈聊完下来，微草所有人直接和百花拜把子。
王杰希在一边到现在都没说话，心里有点略微的惊讶。孙哲平这人，好像和外界评价的，像又不像。他其实很懂人情世故，有制造氛围的能力，但取决于他是否选择去照顾周围人的情绪。当他随性地选择“不”的时候，自然也应了外界所说的轻狂。
出赛馆后，王杰希本着尽东道主之责，想找家咸口甜口都有的饭馆尽量满足所有人的喜好，又怕选的店太远过去麻烦，思索着要不就在赛馆不远处的小资私房菜包店。不过也不可能直接就定了，旁边还有一队不是自己带的人呢。小王队长转头问孙哲平，孙队，你们想不想吃私房菜？
孙哲平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其他人呢？”
王杰希刚准备说我们这边也行那我就定这家了，结果方士谦这时候蹦出来说他想吃铜锅涮肉，小王队长都懵了，还没来得及把人扒拉过去私下交流说方前辈您讲讲道理人百花全是南方人未必吃得惯麻酱啊，张佳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边在低头备忘录上打字一边说，我我我，我想吃泰式火锅。
…这什么情况？？但当时留给王杰希思考的时间太短，他本能地想迁就客队，刚张了张嘴，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百花那边有人传来一声海底捞，然后孙哲平冲着微草的其他人问：还有人有特别想吃的菜吗？
最后张佳乐备忘录上列了五个选项，私房菜铜锅涮肉泰式火锅海底捞大排档，孙哲平瞥了一眼，说，那就按这个顺序一到五，丢到六就重开，然后划开自己手机点了几下，接着王杰希就收到了QQ消息通知，解锁一看，是赛后刚加上的百花队长往自个儿的小窗丢了个系统自带的随机骰子。
是的，骰子。两点。像某种隐喻。
方士谦正特别理直气壮地偷窥王杰希的屏幕，看到两点后大笑着天意至此，招呼着速速打四辆XL去领略一下他最喜欢的那家铜锅涮肉。百花的正副队早已切到了滴滴，王杰希的手机被方士谦顺手抢了递给张佳乐，再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就看到司机距您还有7分钟请到约定上车地点等候。
此前赛场上的时候，百花的双核单刀直入冲进微草规整又紧密的五人阵型只为把王不留行从中咬出去，小魔术师只觉得战术所需，合情合理。现在赛场下，从提出私房菜到打车去铜锅涮肉只过了五六分钟，王杰希终于开始慢慢意识到了百花的疯狂。
等车的时候那对双核正勾肩搭背在咬耳朵，张佳乐咯咯地在笑，孙哲平也在笑，就是没出声，不知道在说谁的社死事故。虽然不是好时机，但是再不说就晚了，王杰希走过去打断了他俩的悄悄话，诚恳地说：“抱歉啊孙队，方前辈没考虑太周到，贵队要是不想吃铜锅，那家附近正巧有家海底捞（混乱中王杰希还是注意到了，海底捞是百花的人提议的）。”
孙哲平这下倒是直接笑出声了：“王队，不可能有什么饭菜能照顾所有人的喜好的。”
好家伙，这人懂。毕竟王杰希也不是自己特别爱吃家常私房菜才选的，纯粹觉得可能所有人不说爱吃但至少都能吃。现在孙哲平说这话，明显察觉到了微草小队长的用心。
但懂是一码事，百花队长的作风当真随性洒脱，却又照顾了地主的情绪，自然地把王杰希地提议划入了选项之一，也并未采取少数服从多数这种名义上的民主，很直接很蛮横地用了随机骰子，让所有选项平等地享受着1/5的概率。
而且看张佳乐熟练地记备忘录，甚至包括方士谦当即喊出来了铜锅涮肉，可见孙哲平用这种手段不是第一次，甚至频繁得连外队好友方士谦都习以为常。
但王杰希心里有点好奇，毕竟孙哲平看起来从不信命。
孙哲平自然是不信命的，所以用骰子这习俗，还得从他才遇到张佳乐的时候说起。
西部荒野那场疯狂的混战后，活到最后的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加了好友后迅速回城竞技场。当时才收到私聊房间号1607密码DN7C的时候，张佳乐盯着想了半天，死活想不出这几个字母和数字与自己和对方有任何关联，然后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问：“兄弟，密码是啥意思？”
孙哲平回很快，“系统随机的。”
这下张佳乐懵了。他这人有点注重仪式感，总觉得刚刚咱俩这么疯狂地就决定了成立战队，少说也得纪念一下，怎么是随机。但是未来搭档还等着呢，先进场了再说。
那时候的张佳乐也还不清楚孙哲平对太多事物都无所谓的态度，只觉得这新朋友着实是随性。
后来战队终于正式成立了，和老板签完合同后——孙哲平当时还没成年，就张佳乐一个人先签了，为此还非常担忧，缴了孙哲平的身份证以防他跑路，结果没两天又觉得自己容易丢三落四，连同自己的身份证一同给孙哲平放着了——张佳乐说着要庆祝一下，然后他就开始为吃什么犯难了。
那时候的二人已经在东奔西跑找赞助商的这段时间早就拆掉了网友见面的防备和隔阂，各自的脾性也摸得差不多清了。
张佳乐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不过对周围人情绪有着非常敏感的感知。他可能不知道对方失失望伤心难过愤恨的原因，但他有很强的察觉力和共情力。而孙哲平，据他观察，同样赢了会激动输了会低落，但是情绪相较他人要平静得多，少年心性和成熟稳重并存。并且孙哲平不在乎很多身外之事，同时又有着极强的行动力，当即拍板后就能实践，凭一己之力能解决掉周围所有人的拖延症。
简而言之，孙哲平这人有着快刀斩乱麻的本事，搞得张佳乐想把自己的纠结和犹豫全部推给他，让他来决定未来的航线。
比如现在，吃什么，人类三大日常难题之一。
孙哲平是实打实的无所谓，哪怕今晚泡桶泡面然后继续在网吧磨合到天明他都没意见。但张佳乐注重仪式感，应该不会允许他今天胡乱应付晚饭，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几个非常正式的选项。
确实，张佳乐下不了决心吃什么，但能下定决心让孙哲平来替他下决心。于是小张同学苍蝇搓手，凑到刚刚被他没收了身份证的孙哲平旁边，问：大孙，汽锅鸡，菌锅汤，和砂锅鱼，你更喜欢吃哪个？
孙哲平哪种都行。菌锅汤是之前和张佳乐吃过两次的店，219路坐6站再走几分钟就到，店铺不大，上菜也挺慢，但是胜在特别鲜。另外俩是张佳乐从小红书探店看到的（是的，他下了小红书，一开始是为了在上面学习怎么给自己才染的头发护色，现在发现这软件真香，啥都有，学习通也不过如此），被美食博主们的断头安利搞得心痒难耐，总算碰着机会可以试一试了。
“行，”孙哲平也不推辞，掏出手机一边说一边在手机上点点点，“那12汽锅鸡34菌锅汤56砂锅鱼。”
“哎等等！！”张佳乐手忙脚乱想去拦孙哲平，他是想人这次认真想想更偏好吃啥，不是让人替他丢骰子，这事儿他自己也能做啊！
但是晚了。手机通知响了一下，点开一看，落花狼藉丢了个随机骰子。
六点，张佳乐看到的一瞬间还美滋滋了一下。他有着当代年轻人的通病，俗称间歇性迷信。今天日子正好，签了合同，战队正式成立，六六大顺。
结果隔了会儿他就反应回来了，往孙哲平肩上来了一拳，骂骂咧咧问道：“哎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这人又不迷信的怎么就这么爱用骰子呢，你就不能直接选吗！”
他俩当时在才从旁边报刊亭形式的小型便利店买了冰镇的薄荷味汽水（那款后来停产了很长一段时间，导致张佳乐非常心碎），正坐在路边花坛靠人行道的那一面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昆明的夏天阳光明媚得跟粘稠的蜂蜜水似的，但也没到热得受不了的地步。奔波几周终于尘埃落定，钟的走动都骤然变慢，有了细水长流的时间，于是他俩就这样聊到了晚上吃什么话题。
孙哲平对张佳乐的抗议感觉莫名其妙：“你想想，如果你真决定不了，骰子替你选了，如果你心里其实有偏爱选项，骰出来的结果不满意的那一瞬间你也该意识到了。横竖都能决定好选什么，多好。”
说完孙哲平拎着瓶子又灌了两口汽水，意料之外没听到张佳乐的反驳或附和，转头发现张佳乐皱着鼻子有点儿生气，当即就笑出来了。
得，张佳乐还真被自己说中了，是心里有选项了。
张佳乐听到他笑，更生气了。说实话他是直到孙哲平说那番骰子哲学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有过一刹那更希望那颗该死的随机骰子是三或者四。他确实挺想尝新的，但又本能地觉得已经验证过的菌锅汤肯定不会出错。想试试，又顾虑是否会有不好的体验，于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忍不住把选择权丢给孙哲平。
孙哲平笑够了，也懒得继续逗张佳乐，于是颇为郑重其事地把张佳乐的身子掰过来，看着人赌气的表情，说：“得了，你就当这是我主观的选择，今晚就吃砂锅鱼。”
那时候两人谁都没意识到，如此稀疏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孙哲平通过这种方式分担了张佳乐在探索事物时对后果的恐惧。
毕竟张佳乐这人，骨子里是和他一样的疯狂，也不知遇到自己之前有怎样的成长经历，才让人把那股子疯劲儿给藏了起来，答应组战队大概是这家伙十八年来最不计后果的冲动选择。而孙哲平的出现打破了那种规律的日常，蛮不讲理地把故事引导去了大量的未知——他带来了龙和传说的世界。
自那之后，大事基本都是二人商讨后定下，小事就保持了张佳乐给选项孙哲平负责丢骰子拍板的习俗，因而尝试了很多在此之前不觉得真的会选的事物，比如在周中的雨后去进山找蘑菇玩儿（戴了三层手套）、一起捏着鼻子吃过鲱鱼罐头（被食堂勒令下次滚回寝室再吃）、买了各自手办的白模给对方上色（非常车祸现场）……真要列出来，八百条都没有重复的。
冒险故事进行到一两年后的那场百花和微草的夜宵聚餐。
刚到店并迅速占领角落里的两大桌后，方士谦就把自己手机传出去招呼大家点奶茶。这次没搞选项，就近原则选了茶百道。最后居然卡在张佳乐这里，在纠结是喝他最常喝的豆乳玉麒麟还是尝尝没试过的葡萄冻，纠结得孙哲平在旁边撑着脑袋看他，冷不丁来了句：要不骰子？
单数老样子双数尝尝鲜。孙哲平还是撑着头，看起来有点懒洋洋的，说好了选择范围后单手划开了手机往百花缭乱的小窗丢了个骰子。
一点。豆乳玉麒麟。
孙哲平脑袋凑过去伸手替张佳乐选了七分糖少冰分装，一气呵成加入购物车并顺手把手机递给下一位。
张佳乐在孙哲平开始丢骰子的时候就没在意结果了，照旧也好尝新也罢，总归是他自愿让孙哲平选的，于是张佳乐已然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肝塔防类手游的每日任务。
未来本就是未知，孙哲平的随性更增加了变量，但同时对张佳乐而言，他又是所有选择里唯一恒定的常数。
至少那时候张佳乐以为他会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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